张楚用“交锋”来形容我们的这次谈话。也因为这次“交锋”,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反弹,他把这些年内心的追求实实在在讲了出来。
(资料图)
“我觉得我们今天说的有价值的在这儿。”
“我觉得真正的碰撞就是这儿,这才是我想说的话。”
张楚所谓的价值,在他近年写作、音乐、旅行中的表达都是一回事——乐观,是他在做、且会持续做下去的“摇滚精神”。
访谈实录:
「文娱春秋」:疫情这两年,在忙什么?
张楚:我2020年发表了自己的新专辑《自信心》,也上了一些综艺(《闪光的乐队》等),发布了我的首个NFT作品《山羊》。不过也会有更多的时间休息和思考,继续朝着我想要的那个方向前进。
「文娱春秋」:最近这两年看什么书?
张楚:看一些人文、科技的比较多。
「文娱春秋」:2022年初你参与了一档综艺节目《闪光的乐队》,受邀初衷是什么?
张楚:首先他们是纯音乐的节目,又含有乐队、组合、社交的定位,我想我跟这个工作会有一些直接的关系,也希望去尝试用一些主流社会的视角工作。
「文娱春秋」:录制了多久?
张楚:实际工作只有一个月。
「文娱春秋」:2016年许知远的《十三邀》采访你时,想把你前面的经历梳理一遍,但你当时特别抗拒。
张楚:不是。摇滚乐在中国被一些标签限制住了。摇滚乐在西方来说,就是年轻人表达自我,特别是发展很快的社会,文化表达能力也很强,在表达中也形成自己的思考能力。
「文娱春秋」:乐评人李皖说大家对张楚是误解。他说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没人懂你。
张楚:这不重要。懂不懂,表达了就完了。
「文娱春秋」:听说你想做短视频?
张楚:我想解读一下中国人在个人主义上的一些盲区。每个人只从自己的观点出发,走不到别的观点里去。好的艺术家是不逃避的,但有些艺术家采用亚文化,亚文化有时候是逃避的。
「文娱春秋」:曾有句话评价魔岩三杰,“谁怎样、谁怎样、谁怎样”( 注:何勇曾在2004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“张楚死了,我疯了,窦唯仙了” )。这像一个巨大的标签。
张楚:这都多少年了,你们媒体自己造了一个景观,你们媒体习惯于自己的语境,还继续造语境,发现你们这种人,你们这个行业的人,真的是,没有这个语境,就没办法工作了,不是吗?!
「文娱春秋」:这种话,对你是巨大的误解吗?
张楚:我觉得是侮辱,不仅是误解,是侮辱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但是你们都没有站出来,为自己说过什么。
张楚:这是其中一个人说的,你还能怎么办?
「文娱春秋」:你们三个没有太多私下交往?
张楚:有交往,但是我们在媒体上面,从我个人来说,我知道说话的尺度,有人不知道,不知道就被你们媒体利用,被利用好几次了。
魔岩三杰(从左至右):张楚、何勇、窦唯
「文娱春秋」:有些话实在是太引人耳目了。时至今日。
张楚:他第一次说“四大天王”,被你们利用。他开始说的时候,还参杂着其他话语,你们就摘这个。这就是你们爱干的事。(注:1994年,魔岩三杰在香港开演唱会时,何勇曾说“香港的四大天王里,只有张学友是个唱歌的”。)
「文娱春秋」:这对何勇来说是不公平的。
张楚:对我们也不公平啊。
「文娱春秋」:“被标签”,你们一直没走出来?
张楚:我走出来了,我知道你们最希望挑事。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我的音乐,不会管你张楚是哪一年生的。你们媒体会永远从另外的角度,比如你那年吃了什么饭……从而带给大众某些偏离主体以外的臆想,不从作品切入关系。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我不爱跟媒体玩的原因,你们那个角度永远带给人误解。
「文娱春秋」:近5年的几张专辑,最完整的是《一部分》,其他专辑有的只有几首歌,或者很短。为什么是这样?
张楚:《一部分》标志着我从一个固有观念,走向开放观念。那年还得了一个最佳摇滚专辑。很多小孩挺喜欢这张专辑,因为编曲做了很多新变化。它的意义在于,光靠做音乐就能打动人,不要总去拿过去的意义强加给我。有的人喜欢没有歌词,他也能听进去,听懂了,有一些人,不需要歌词也能听懂。
「文娱春秋」:从有歌词到没歌词,是怎样的转变?
张楚:我本来很早就想做,只是在以前,(唱片公司)强烈让我配上的歌词,但现在我觉得我可以挑战这些东西了。
「文娱春秋」:我听你近几年的音乐,有时候忘了你在唱什么,跟以前我听到你的歌完全不一样。听你最经典的歌,我脑子里进入的是歌词,以及歌词给我的一种情绪,但现在你的音乐给我的感受,是音乐本身。这个感受对吗?
张楚:对。我就是在做这种事儿。我后来写的东西都是个人的乐观主义。中国这样的作品特别少。乐观主义,不会在意个人主义跟现实对抗的矛盾,而在于个人主义乐观的精神世界。有时候教育把人弄得很压抑,个人乐观主义在人的基因里非常非常少。
「文娱春秋」: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?
张楚:是挑战。
张楚以前的专辑
「文娱春秋」:你年轻时就有这种想法,但当时在那样的环境,没办法做?
张楚:人们喜欢悲观主义,而视悲观主义为真理。我一直喜欢现实主义,有一些是我后期探索到的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的音乐有受陕北民歌影响吗?
张楚:有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一直被误解。
张楚:不重要。你越想解释,就越容易出状况。
「文娱春秋」:有大概10年,你没怎么写,你没写不是因为你不想写,而是你没找到抵达人心的通道,是吗?
张楚:没有抵达我心里的通道。没有找到一个反映自己的状态。
「文娱春秋」:是那个时代太浮躁?
张楚:我现在越来觉得,一个人跟时代的关系不大,是他自己的状态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后来回到西安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?
张楚:看看,我又快走到你的思维方式里了。你们不从作品看问题,从这个人的表现形式看问题,这看不出啥,大同小异。现在人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很多小孩听我的音乐,觉得又美又自由,特别打动他,他觉得这个太不一样了,太好了。我本来已经进入到一个音乐的主观自由里了,你还把我拉到传统的悲观现实主义里去,因为那个东西很刺激人,很感染人,那是悲观的、伤感的,我后来做的是自由的、纯感知的、乐观的。你们媒体就是在悲观里搞事情的人,就不弘扬乐观的东西。一方面嫌中国人站不起来,又看不见中国人的乐观。没有乐观主义,一个人怎么站起来?
「文娱春秋」:你是一个未社会化的人,永远带童真眼光。
张楚:有的时候我还是带一些科学属性的,所谓科学属性就是要验证。
「文娱春秋」:今天你的音乐最大的不同,是乐观吗?
张楚:最大不同,就是想强调这种东西,不是盲目的乐观,而是有依据的。因为乐观的属性,才能把一些你从来不敢问的问题,提出来。乐观可以让你很积极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近年的音乐听着好像没有“解决”完,那也是一种自由的追求吗?
张楚:这个有点执念了。谁也不是上帝。你所谓的“解决”是什么?
「文娱春秋」:音乐的“解决”类似有个终止,属和弦到主和弦。
张楚:这个太初级了吧。必须终止那还要音乐人干嘛?那不是千篇一律吗?音乐、事物不是都喜欢丰富吗?干嘛非要一个问题的结束来代替丰富。谁说有绝对解决问题的艺术。以前我也像你们这样被锁死在一个区间里,还在那里建立一个认知体系,我发现这个东西不突破的话,完全是无价值。再这么下去,垂垂死矣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曾经有10年没什么创作,而这5年创作不断,也参加了很多音乐节,还有电视节目。是因为你的心态不一样了,找到了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?
张楚:对,我找到在这个世界上我要去陈述的方法,比如中国人习惯性这么陈述,我非不这么陈述。我现在明白这个意义是什么,以前我是不太(明白),在犹豫,现在我是知道这个意义在哪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的这种音乐实践,想告诉别人——世界很广,你不需要在框框里?
张楚:有的人能感受到,有的人感受不到,有一部分年轻人能感受到。
「文娱春秋」:很多人没看到你的突破。
张楚:非要认为这种桎梏,就是傻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的这种突破也是对传统的反叛?
张楚:对。反对(传统的思维方式)。从我的敏感来说,比如何勇说的那句话,他既侮辱了我,也侮辱了他自己,社会还认为这句话是对的。假设我们把它放在《人世间》的剧本里,反映这三个人在社会上的命运,这件事是不是特别恶心?《人世间》不就是命运吗?你在社会上被人限定的东西,而不是你个人是什么东西,我们称之为命运。社会说张楚是什么,何勇是什么,就把我们规定出命运。本来这事可以不被规定,对吧?何勇嘴巴说了,你们爆了,观众用中国人的道德看了,对我们三人就形成命运了。你说这种悲观的价值(观)是不是害人?(我)被道德绑架了很多年,到2018年出专辑,社会还会说“谁谁谁怎么样了”,还在持续的道德绑架。中国人特别爱(道德)绑架,认为绑架了别人,他就有了社会属性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但我觉得你很健康,你走出来了,你想得很通透。
张楚:不是我很健康,是我生命力很顽强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战胜了被绑架的自己。
张楚:对。
「文娱春秋」:窦唯后面的状态也是被道德绑架没有走出来?
张楚:那我就不好说了。我觉得咱们俩今天有好几个有价值,像说《人世间》,悲观的道德主义,就是我一直在挑战的东西。我知道他们恶劣在哪,最主要是悲观,你对自己悲观,对别人也悲观,(对社会也悲观)。所有这种悲观垄断在我们的文化基因里,你看印度穷,但他们很开心。因为是乐观主义在支配他们,因为他们是从上古时代到现在,传承了乐观主义精神。你看宝莱坞那种乐观,在我们中国人眼里是傻大空。他的乐观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,他的乐观是——我知道我的生命有一个可以高扬的东西——给他带来愉悦、自身的认可,以及对他人的认可。中国人既不认可自己,也不认可他人,还矫情说我很有见识。这就是我这几年的反抗。我看到别的世界可以不这样,不会害人,也可以活得很好。干嘛非要拧着劲,哪都不对?
「文娱春秋」:有没有劝劝另两位,走出来,多好。
张楚:那社会非得跟我急了不可,这样的人就得去神经病院,才显得他有人格。社会属性,你就得又穷又病又死,死了我们尊重你,我们爱你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曾在《博客天下》杂志写过专栏文章,很多读者反应“看不懂”,没掀起热烈的波澜或追逐。
张楚:追逐的东西并不一定不是“傻的”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这几年的音乐创作和你写的文章是有关系的,你的音乐、旅行、写作都是一件事。
张楚:是。我觉得真正的碰撞就是这儿,我能毫无顾忌的说出了我的心声——这才是我想表达和说的话。我们今天说的这些有价值的在这儿。
「文娱春秋」:乐观、自由,这是另外一种反叛?
张楚:对,我为什么后来喜欢去日本,日本的音乐家特别严谨,非常纯净,也非常中立,他没把一些阶级的意识形态放到自己的工作里,仅仅是为人性工作。尽量把乐观放到音乐里,带动人们积极。中国在整个音乐形态上,在意识形态那种区间还差一个级别。你先要肯定人,潜能才能释放。
「文娱春秋」:这是一种正能量,骨子里的正能量,而不是表面的东西。
张楚:是通过了科学的理解和认识以后的一种正能量。是一种通过科学的分析和认识以后得到的正能量,不是一个标榜出来的,是从内心认识出来的正能量。
「文娱春秋」:那种自由的东西,也是接下来要继续做的。
张楚:是的。今天的媒体,已经不是靠沉重就能打动人了,靠同情就能够解决问题了。这个社会已经不是这样的社会,而是要靠一个理性认识彼此的价值,整个社会才能向前走。你是科学化的,而不是一种纯感受的。我们搞的个人主义都是歪瓜裂枣。
「文娱春秋」:所以你的那些专辑并不是纯自我。
张楚:我现在想的是,不管你是集体主义,还是个人主义,你得把人性好的一面露出来。你的个人主义到最后变成了一个贵族阶级,挺不好的。我认为这种东西叫有个人价值观,不是个人主义,是有价值观的个人主义。
「文娱春秋」:怎么理解“个人主义”?
张楚:个人主义发展到极致,就走到可怕的一面——我今天想干嘛就干嘛。我们可能被教育集体主义多,教育个人主义少,所以我们中国人特别喜欢“个人主义”,但你真的走到个人主义区间去看,个人主义也有一堆问题。
「文娱春秋」:怎么看待人性?
张楚:在人性的解读上,应该是无穷的。我们就像白纸,需要更多的能力去认知人类以外的东西。比如说一万年以后,假设我们可以控制自然,我们的人性又会怎样?我们会被机器人杀死?互相残杀?互相嫉妒?所有的这些,是不是会引发另外一种人性,一种更好的人性?也有可能,因为那时候你不需要嫉妒别人。
「文娱春秋」:真正影响你音乐的,是你自己的经历,而不是某一个歌手,或某一类音乐?
张楚:对。我读了那么多书,听了那么多音乐,知道摇滚乐作为一种现代历史的属性,除了批判,还提供了自我表达,提供了对科学的理解,提供对社会的反思和概括。西方很多(摇滚音乐人)学历很高,像Queen的吉他手写了一本天文学的书。
「文娱春秋」:他是一个天文博士( 注:指Queen乐队的吉他手布莱恩・哈罗德・梅Brian Harold May )。
张楚:我们在对摇滚乐的理解,就是人类人文的延伸,摇滚乐在传递一个理解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近年的音乐,传递的是你最新的理解和你的希望?
张楚:对。这就是摇滚精神。我始终用一个词——悲观,中国人悲观才去道德绑架别人。自己不幸,还要把自己的不幸凌驾于他人之上,这就是悲观的人的政治宿命,特别不好。干嘛要这样互相对待?我们中国人对文化的普遍理解只在这儿。我不是埋怨谁,但我会反抗。老一代人对人性的理解,我特别讨厌。我这么多年来,用音乐反抗悲观的道德主义,这是我这一生唯一存在的(理由)。从以前的形式主义到现在用优美的、有美感的乐观主义放在我的音乐里,年轻人很认同我,因为他们已经衣食无忧了,他们不需要道德上的悲观来绑架自己和朋友,他们希望自己人生不再重演上一代、父母互相绑架那一面了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有这么丰富的思想为什么从来不表达?
张楚:(过去)那些东西就是一个尸体。虽然我仅仅是一个做音乐的人,但我的某些工作属性强迫我说出来,不然我就觉得浑浑噩噩。刚好我们俩有一个交锋,因为有这个交锋,我能把我内心追求的实实在在的是什么(讲出来)。
「文娱春秋」:你并不只是在做音乐,你还是想启迪别人。
张楚:对,我们仅仅是用道德同情强者与弱者,我就特别讨厌这个。摇滚只是表现形式。而刻在我们骨子里,是我们怎么认为这件事情、选择这件事的价值观。
「文娱春秋」:反叛不一定是呐喊,反叛有时候是思想上的启蒙。
张楚:对,是一个内在价值的建立。我们今天,中国GDP的提高,人们幸福指数慢慢增加。而在文化上,我们很悲观,但如果以后还用这种悲观的态度来看自己的生存领域,这是不对的。你明明在走向一条幸福的路,还互相别扭。